近日，作家劉震云在北大演講時提出“我們民族最缺的就是笨人”，這一觀點引發(fā)關注與共鳴。共鳴的產(chǎn)生說明，雖然中國目前缺少這樣的“笨人”，但不少人內(nèi)心其實有這種崇敬和向往，即崇敬那些抱樸守拙、專注做事的“笨人”；也向往自己能夠成為擺脫名利得失、真真實實活出自己的“笨人”。

整整一百年前，著名政治經(jīng)濟學家、社會學家馬克斯·韋伯也曾對德國大學生做過一場演講，演講的題目為《學術作為一種志業(yè)》。這篇演講指出的學術研究的終極境界，一直被立志做學問的人奉為金科玉律。韋伯講了當時德國和美國的一些基本情況，與現(xiàn)今中國科研工作者面臨的窘境何其相似：剛剛進入學術界的新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要過著職業(yè)生涯不穩(wěn)定，薪水不高，壓力巨大，要付出大量的時間、精力投入科研的狀態(tài)。更令人沮喪或不平的是，你可能會看到，有些人純粹是因為運氣好，有些人沒有什么才華卻混得很開，而你呢，可能明年就被趕走了�？偠�言之，這就是一個看上去性價比不怎么樣的職業(yè)選擇。

在這種環(huán)境下，懷揣學術理想的年輕人靠什么才能在這條道路上走下去？于是，種種求生存的模式開始出現(xiàn)：明明知道這個東西沒有創(chuàng)新性，卻還去申請項目；明明這個項目做的很簡單，卻被吹噓得高大上；明明寫的論文毫無價值，卻還為自己中稿而高興……這些都可以視為對于所處學術環(huán)境下趨利避害的“聰明”選擇，但這些選擇無論是對個人成長還是國家發(fā)展而言都是一種悲哀。

韋伯認為做學問有兩種狀態(tài)：一種是把學術當成職業(yè)和飯碗，學術對于他們來說就是謀生的工具、成功的階梯、實現(xiàn)功名利祿的通道；而另一種則是把學術當成志業(yè)，把整個人的生命意義寄托在學問上。這種學者明白自己要走的是一條坎坷的道路，但還是愿意全心全意地專注于學術鉆研并樂在其中。韋伯認為，一個學者只有達到這種狀態(tài)，他才有人格可言。這里的“人格”不是我們講平常的人格魅力，而是指當一個人已經(jīng)確定了某一個目標，他整個人就非常穩(wěn)定地、恒久地按照他所選取的價值和目標而前進�，F(xiàn)實中我們不難發(fā)現(xiàn)，真正作出非凡貢獻的科學家往往也是后者。

在此，我無意臧否前者是非，這只是一種價值選擇，而且這種價值選擇很大程度上是由處于轉(zhuǎn)型期的中國社會現(xiàn)狀、制度等多方面因素所決定的。當社會處于高速發(fā)展中，資源又不均衡，依靠評比分級分類來決定項目和經(jīng)費的管理模式就成了通用法則。為了迎合各類評比，短平快的成果成為大家追逐的目標，而那些需要多年積累、深入研究的問題則少人問津，其中的道理不言自明。這種缺少靈魂的價值取向成就了整個社會的浮躁和功利，也阻礙了科學的進步和社會的發(fā)展。大量的智慧被用在想花招、找捷徑上，無數(shù)的時間被用在一遍遍重復性研究中，不惜鋌而走險蒙蔽作假的情況也時有發(fā)生。發(fā)生在10年前的“漢芯一號”造假事件，就是一個在利益驅(qū)動下妄想一夜造好羅馬城的絕佳實例。應該意識到，這是一個值得深層此探討的問題，是一個需要整個意識覺醒、社會體制變革才能有效解決的問題。

我相信，中國是有這樣一群人的，他們雖感身不由己，但心中膜拜甚至踐行著質(zhì)樸與執(zhí)著。我有一位大學同學就是這樣的人。剛剛進入大學，在每個人都躍躍欲試意圖抓住所謂機會、活出光耀人生時，他卻只對植物分類情有獨鐘。他享受和植物一起工作，享受發(fā)現(xiàn)和認識它們的樂趣，而不在意外界的價值評判�，F(xiàn)在，他是一位在植物分類學界頗有建樹的教授，他的課入選了國家精品課程公開課。他很像韋伯所說的受到“召喚”的那類人。這是一種天啟般的召喚，仿佛他此生就是為這個科學領域而來的。按照后現(xiàn)代主義的思想，每個人都有自我實現(xiàn)的需要，只要具備一定的“天時、地利、人和”，人人都有成為天才的可能。由此，社會要做的就是為那些受到“召喚”的人營造更好的生長環(huán)境，同時“召喚”那些潛在的天才做其所愿。

也許有人會說，這是一個理想狀態(tài)，是一個需要漫長時間來積累的系統(tǒng)工程。那么現(xiàn)在，我們這些處于轉(zhuǎn)型期的學術人要如何自處？我只想說，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。只是請你想象一下，當你退休的那一刻，你收獲的是輝煌的履歷表，還是實現(xiàn)自我價值的喜悅和滿足；是結束了一個營生，只剩下曾經(jīng)做過什么、當過什么，還是開啟了另一段旅程，依然保有鉆研的好奇和興趣；是活成了一個名聲的標簽，還是成為一個有靈魂有追求的人？哪一個對你更重要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。

當然，從更樂觀的角度來說，做后一種選擇并非意味著從此與名利無緣，相反也可能二者兼得，不同只是在于你做學問的關注點在哪里。關注點決定了做學問的格局，而格局又決定了學術之路究竟能走多遠。著名心理學家弗蘭克爾就曾經(jīng)再三叮囑他的學生，成功可遇不可求，它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產(chǎn)物，是一個人無意識地投身于某一偉大的事業(yè)時產(chǎn)生的衍生品，或者是為他人奉獻的副產(chǎn)品，因此，要一切服從良心，并用知識去實現(xiàn)它。

不忘初心，方得始終——時下似乎很流行這句話。然而世界上最遠的距離就是知道與做到的距離。如果經(jīng)過一番深思熟慮，你還是愿意走上學術道路，請記得有一種境界，雖寂寞清冷，但仍值得去向往與追尋！

（作者系中山大學大氣科學學院教授）